【折仙枝| 23:23 】序章 上
▪ 这一篇算作《既白》的番外。
▪ 在事发之初,也是许宥和常禹嵩相识不久时发生的事儿。
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不见什么,唯一的亮堂或许只有对面人的眼睛,隔着一层厚泥墙,隔着三根锈死的栏杆。”
1.
北方暴雨前的天,浓云压得喘不过气,浑着土腥的黄,大风吹得的沙子眯眼睛。
大灯给蹲在车头前的少年晃出了个人形,铃声刺耳的响过一阵,而后又彻底的静下来。
许宥滞缓的起身,常震伯瞟了他一眼,开门上了车。
“不去晚训?谁批准了?”
许宥身子抵着前车盖,一双眼睛通红的吓人。
“广播上为什么会那么说?”
常震伯顿了一下,摆摆手,示意人站过来。
“广播上为什么会那么说!”
“十分。”
许宥皱眉看着人,有点不敢相信。
“谁教的得你这么和上级说话。”
这话对少年是羞辱,许宥牙咬得更紧,“你又在考我,是不是?”
天边闪出一道白光,跟着炸开了一声闷响。
常震伯只是轻笑,“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。”
“这不可能、他上个星期还…”戾气遮掩着落魄。
“上个星期还跟你一起吃饭。”常震伯看着他,“事情出在十二号,在这个星期。”
眼前人冷漠让许宥觉得陌生,他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星期前和他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、他叫着叔叔的人。
“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。”许宥扭过头抹了把眼睛。
豆大的雨点没征兆的往下砸,噼里啪啦的碎到车玻璃上,常震伯一圈圈摇高了车窗,在一指宽的缝隙里缓缓道。
“时机未到、或是你不知道,再者,人也都是会变。
“你什么意思。”
“你还小,没经过事。”
夏天的雨,从下到倾盆也不过几个呼吸来回。操场边的树被吹得沙沙响,在这份凶猛里弯了腰。
许宥从没觉得这么讽刺,“你不信他?”
“我只信证据。”
“什么是证据?证据只说了他们在一起,这就能证明他是他们的人吗?你知道、你明明知道他那天是要去执行任务!”
“好,那我问问你,”常震伯看着他,话里没怜悯,“你见过现场吗?你知道这次死了多少个人,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场面!知道多少条人的命讨不回一个公道?你以为只有你的老师?”
许宥觉得呼吸发滞,“他可以牺牲!但他至少也该是烈士!他是去执行任务,凭什么背上这样的骂名?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?你要他妻子、孩子,要他们未来怎么生活!”
“那不是我能管的。”
许宥咬死了牙,看着玻璃里模糊的人影,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少年受着暴雨摧残,脆弱的摇摇欲坠,常震伯窝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动了动。
“你应该知道你没资格质问我这些,你们来的第一天我就已经说过了,做了这一行,最基本的、就是服从。”
“服从命令,服从安排,服从结果。”
“刚才那些话,为着你老师,我不多计较,差的训练自己补上,十下,晚上找你们谢教去领。
常震伯没等到回音。
车窗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,雨里剩下的,只有远去的车影和排出的尾气。
2.
地面上还存着水坑。
“秦刻,三”
“是。”
“余乐,十。”
“是…”
“会不会回话!”
“是!”
谢正林瞟了他一眼,又低头看回手上的单子。
“常禹嵩,十五。”
“是。”
“许宥,十。”
余乐瞄着那个方向,犹豫了一下才道,“…报告,他没来。”
“我知道,”谢正林没抬头,“旷训翻倍。”
白炽灯给主楼一圈照的大亮,树影投在墙上,墙根下撑着一排的人。
砰砰砸上肉的闷响声骇人,对着后面方队的人是同样的震慑。
“…五、六…呃!”
“嘴闭上!”
身后活像扒去一层皮,余乐嚎出最后一声,眼见着人拎着棍子走了,手忙不迭的贴上屁巠股。
“妈的,疼死爷了。”
谢正林走到常禹嵩前,不用棍子敲墙,人就已经撑得规矩。
他顿了一下,只平和着声,“十五下。”
“是。”
这份苛责是个人都看得明白,两个星期了,旧伤叠着新伤是什么滋味,谢正林眼里有些波动,砸下去的力气不由得轻了些。
十五下没打出人一声闷哼,常禹嵩白着嘴唇抹掉一头的冷汗,低声道了句,“谢谢谢教”
谢正林只看了他一眼。
宿舍搭在一个不像样的厂房里,谢正林压着队伍。
“许宥怎么了?”
“啊?”余乐心里正想着这事儿,叫这冷不防的声儿吓了一跳,他没想到常禹嵩会主动说话,“不知道呢,今晚上吃饭吃到一半就走了,我看他脸上发白,他说身体不舒服。”
私自旷训,这算奇闻,没人敢问,却是都竖着耳朵。
黑漆漆的屋子,谢正林拍开灯,找不见的人正盖着被子平躺着,眼皮被突然的光晃的颤了一下。
“起来,谁让你睡觉的!”
一嗓子传了一楼道,听的人心里发毛,床上的人动都没动。
谢正林上前一步掀了他的被子,“问你话呢?为什么旷训。”
“……”
“许宥,坐起来!为什么旷训?”
吼声震得耳膜疼,床上的人终于传出点声音,“不舒服,不想去了。”
“哪里难受,难受为什么不打报告。”
“忘了。”许宥翻了个身,背对着他们侧躺过去。
“你今天共扣十二分,旷训翻倍,二十四下,起来撑好。”
床上的人又静止了一会儿,翻了个身平趴在床上。
这算是挑衅,棍子在地上砸出当的一声响。
谢正林黑了脸,“起来。”
屋里没人敢开口,只有许宥稳稳当当的趴着,片晌吐出一句。
“起不来,您要打就这么打。”
谢正林没动,看了他一会儿,“你今天的情况,我会如实上报。”
十个人一个屋儿,熄了灯就不准有声儿,余乐在上铺压着气音叫。
许久才听见低低的嗯了一声。
“你今天怎么了?”
“…没事。”
“你和谢黑脸较个什么劲?”
“……”
那句没事算是应了他的关切,床下又死寂下来。
余乐兀自折腾了一会儿,终是被铺天盖地的疲惫卷去。许宥听着屋里渐起的呼噜声,睁着眼睛盯着床板,一直到了紧急集合的哨子吹响。
余乐猛坐起来惹得床板吱扭的刺耳,迷迷瞪瞪的下床时又险些踩空了梯子,只是这次没人开他的玩笑。
“许宥,集合了。”
余乐晃了晃人,“起来吧,集合了。”
“你去吧。”
“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、到底怎么了?”
余乐心里着急,没想到这时候常禹嵩拉了他一把,“来不及了,先走吧。”
3.
一场集合折腾到了天蒙蒙亮,常禹嵩进屋时就看见闭着眼睛的人。
“蒋绍渊是你什么人?”
常禹嵩兀自开口,他知道许宥没睡。
床上的人果然翻过身冲向他,眼里透着凶狠。
常禹嵩默了一会儿,屋里进了人,他最终没再说出什么。
早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,谢正林背着手面对着一排板正站着人,等着这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近。
“报告,我申请打电话。”
“理由。”
“想家。”
“不通过,归队。”
谢正林没回头,许宥站了两分钟,转身要走。
“站那。”
拖拉声便消失了一会儿。
“许宥,你甩脸子给谁看?没有理由,无故旷训,你这样、我现在就可以淘汰你。”
这份训斥没起到威慑,甚至没能让人回头。
“好啊,你淘汰我吧。”
4.
因为这句话,许宥进了禁闭室。
发着霉的屋子外是漫无边际的黑,唯一的生气只剩下不停叫的蝉。一层床板咯着肩背,许宥听见隐约的叫声,就一声,又轻又冷,还是让他一下就醒了。
这是他在这呆的第三天。
隔着铁的拦网,许宥看见了那个人影,塞进来一卷报纸还有火柴。
“别把屋子烧了。”
许宥分不出心情理这句在这人嘴里算是玩笑的话。
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常禹嵩的脸。
许宥有些反感,即便他知道这份厌弃来得并不公平。
“干什么?”
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常禹嵩平静,许宥没立刻动,耗着的几秒,火柴熄了。
抹过一窗台的灰儿,常禹嵩伸进手来,把东西接过来。
许宥听着一声摩擦,又亮起来。
正黑体的标题够大,那几个字让许宥心脏像生生攥在一起。
“外边买的,这才是真报出去的。”
许宥有点呆滞,常禹嵩也没催他,只是等着这根的火光熄灭,再划亮一根。
“这才是真的,他在骗你。”
该庆幸还是绝望,戳着心肺的窒痛让许宥仓皇移开了视线。
“所以你想说什么?”
“好好训练。”
如果还有气力,许宥真觉得这时候他该冷笑一声。
常禹嵩看不出情绪,只是手上尽力,一盒火柴在一声声里烧去了一半。
“别划了。”
外边的人不再动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不见什么,唯一的亮堂或许只有对面人的眼睛,隔着一层厚泥墙,隔着三根锈死的栅栏。
“为什么。”
常禹嵩没答。
许宥就继续说,“为了你爸?”
他感受得到空气一滞,对面好像连呼吸声都没了。
“我说对了是吧?”
“…他不算。”
半句话,算是回应。
“你俩挺像的。”许宥声音冷淡,贴墙皮坐下来。
“我不是为了他。”
常禹嵩坐不下去,屋外是个土坡,绷着窗台,身后的伤撕扯着,站得有些艰难。
里里外外,隔着半尺厚,常禹嵩盯着他一层发顶,“我知道你不平常。”
许宥想笑,干涸的嘴唇给挣出了个破口,“你最没资格跟我说这话。”
常禹嵩对这样的攻击没反应。
屋里的声音就更猖狂,或许也是报复,“他怎么不知道心疼你。”
许宥听见窗外的呼吸终于微微起了点波动。
他撑起起身,拍拍身上的土,“回去吧。”
5.
许宥的禁闭关了五天,直到隔着让人眼花的汗看见常震伯时,余乐心里一凉。
常震伯进屋时,许宥站在窗根边儿,屋子里能听见隐约的口号。
许宥听见开门,也料想到是他。
“禁闭室好呆吗?
许宥盯着窗口吊着的蜘蛛丝,甚至没眨一下眼睛。
“其实按你的表现,我早该带走你。”
“别怨我关你,这是给你机会。”
许宥攥紧了拳头。
“五天,也够了吧,我今天是来问你个答案。”
太久不说话的声线扯动着有些沙哑,常震伯半天才听见了一声。
“我可以走。”
身后没了动静,许宥也不在意这份动静儿,只兀自的看着窗外。
“我想你应该没忘了我说的话,你们的档案我已经提走了,现在走,你拿不到大学文凭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听正林说,你想打电话?”
这一下的颤动让常震伯看见了。
“想打给你师母?正好,我这里有你们家座机的号。”
按键声一下一下的响起来,许宥回头,脖子绷出青筋。
“我不打了。”
最后一下在这句话落按了出去,外放出的歌儿砸在心口。
“我说我不打了!”
他抢不了手机,接过去的声儿比他想得要快。
对面传来了一句带着疲惫的“哪位”,许宥只觉得被掐在喉咙上。
常震伯没有出声,许宥说不出话,直等到对面久久没听到回应的挂了电话。
眼眶憋的发酸,许宥狼狈的转回身。
声音在背后幽幽的传来,“我不知道,如果你老师知道你做出的是这样的选择,他会怎么想。”
“想清楚、决定了,就没机会回头。”
指甲进肉里,常震伯看见人背影里的恨意。
长久的沉默,常震伯摇摇头。
“有点可惜,其实我本来很欣赏你。 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吧,和这告个别,明天早上,我会来接你。”
6.
“许宥?”
余乐没想到自己晚下训时会看到他,许宥低着头坐在床上,身前放着装行李的袋子。
“他是要带你走吗……”
这份失落真诚,许宥扯出个笑来,“是我自己想走。”
“不是、你、你为什么想走啊!熬了这么久了,你最近到底怎么了?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。”
许宥没回,他感激谢正林屋外传来的吼声。
“行了”
许宥拍拍余乐的肩膀,“睡觉吧。”
屋子的氛围压抑,闭上眼睛时,许宥默默体味着在这地方的最后一天,又想起许多从前的日子。
迷蒙里他好像看见了很多,几乎真的要睡过去。
“许宥。”
身子被触碰,许宥骤然惊醒,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。
他在沉重的喘息里看见了那个模糊的人影,一眼就分辨出了是谁。
“走。”常禹嵩只说了这一个字。
许宥看了看他,套上衣服,跟在了人身后。
厂区后面的一片矮墙,缠了一片的爬山虎,看着常禹嵩要翻,许宥说了第一句话。
“你干什么?”
“这墙不高。”
“你上次没被抓着。”他没把这话说成问句。
“没事儿。”
常禹嵩抿抿嘴,借着月光看了他一眼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外面是片河,生着叫不出名的草,这地方用荒郊野岭形容不为过,静的有些瘆人。
他们一前一后,许宥踩着常禹嵩的步子。
“你忍忍,走出这一块就能打到车。”前面的人回头。
“你有钱?”
“有。”
街上亮着昏黄的路灯,出租车驶过老城区,是熟悉的样貌。
这些都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什么改变,一个人、几个人,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。
车通向的座不知名的山,常禹嵩只说了在最南边,他沉默着望着窗外。
那是一座怎样的山。
后来的很多年,许宥再想起,都很难去形容。
沙土被踩下去,稀稀拉拉的抖落,砸在叶子上。蝉鸣和着鸟叫,一片密林一片荒田。
他带他走过一块块的石碑,那些拓着的一个个名字下埋藏着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沉重。
常禹嵩停住脚,在一片平坡,周围没有树。
“今天没东西了…能看见吗。”
月光在那无遮无拦的地方出奇的亮,照透那几个字,也照着一个人的一生。
“还有那里。”他久久才说。
常禹嵩感受着身边抖动的肩膀被克制着,他知道这残忍。
“是你父亲吗?”
那天晚上,他见了他此后的许多年里最脆弱的样子,哪怕这不过只是开始,可一切好像都由那时起,成了过去。
一切在生死间都变得苍白。活着的人没有软弱的资格,而最大的安慰也不过就是。
“他们会被记着。”
7.
他们呆到了天边灰蒙蒙的亮起,不知道哪里的村子遥遥的传来鸡叫,草木泥土的味给人生气,许宥朦朦胧胧的看清了这条路。
山脚下没人,停着的一辆车太明显,像是早在等着。
熟悉的车牌让许宥惊醒,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是许宥没见过的凝滞。
他扯了把常禹嵩的衣服,这动作几乎微不足道。
他们僵硬的停了脚,等着车上的人开门下来,走他们的面前。
“第二次了?”那语气压抑。
“…是。”
常震伯移走了视线。
“都见到了。”
这话是问给自己,许宥低头嗯了一声。
常震伯沉默了一会儿,看着他们。
“擅自离开营区,所有人,等着你们,一个晚上。”
——未完待续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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